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百二十章

關燈
第一百二十章

這陣子, 鄔長筠天天盯著玉生班的人練功,還請了兩位花旦、老生名角兒過來指導一番,頗有成效。

她和陳修原潛伏滬江除了情報上的工作, 還有個籌集資金的任務, 青會樓盈利的大部分資金都會用來買物資送往八.路軍前線。

在百谷沒有指令的時間裏,鄔長筠便全身心地投入戲曲。

今晚,是她和玉生班的諸位頭一回搭檔登臺, 從對手到龍套,全是玉生班的舊人新人。

演的常來老戲——《長阪坡》, 武生重頭戲, 講的是趙子龍單騎救阿鬥, 為祝玉生最愛的本子,也是自己很多年前常演的拿手好戲。

雖早已隱退電影圈,但仍名聲在外,大多數觀眾都是沖著鄔長筠的名頭來的,還有些小報記者, 四下座無虛設,走道邊角都擠滿了人。

玉生班眾人看外面聲勢浩蕩的,不免緊張。

他們中有的闊別戲臺多年, 有的是第一次登臺, 一個個忐忑不定,手心都直冒汗, 可等真正上了臺, 立馬把那些惶恐與憂慮皆數拋諸腦後, 相一亮, 範一起,戲臺上的就只有角色, 沒有自個了。

今晚只演《長阪坡》,長達兩小時。

鄔長筠那英美的扮相、敞亮的嗓音、漂亮的槍法、流暢的對打和激動人心的混戰,博得滿堂彩。

謝幕退場後,小報記者不知從哪犄角旮旯鉆到了後臺來,想要采訪鄔長筠。

正好還未卸妝換衣,她便簡單回應幾句。

當問到為何又放棄電影回歸京劇時,她答:

“從前年幼,只貪圖一世榮華,不知文化對於一個國家的重要性,雖然電影也是藝術,但戲曲是獨屬中國人的、老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傳統文化,它博大精深,講述了無數動人的故事,承載著中華美德,不能在我們這代斷了。

如今戲曲行當逐漸落寞,希望能以我綿薄之力,將京劇傳承下去。”

記者離開後,趙敬之走到她身邊,臉上笑開了花:“太好了,沒想到第一場都如此成功,以後一定場場爆滿,都靠你了。”

“不是靠我,而是靠每個人,戲臺上一榮俱榮,每個人都得傾盡全力。”鄔長筠正卸著妝,騰出手看向歡喜的眾人,“大家一起努力,爭取走向更高的舞臺,將我們的文化帶向全世界。”

……

這場戲,杜召也來看了,只不過沒打擾她,結束後,也只在外面等著。

鄔長筠等人走光了,最後一個離開,剛出門,不遠處的車喇叭“滴”了聲,她循聲看過去,是杜召的車牌號。

杜召把車開近,降下車窗:“上來。”

鄔長筠想了想,繞到副駕駛,坐了上去。

杜召從後座將一束玫瑰給她:“送你花的人太多了,我得留到最後。”見她不接,直接放到她的腿上,“沒別的意思,祝賀玉生班演出順利。”

鄔長筠滿心歡暢,為師父大仇得報,為玉生班重登戲臺,為了他……縱然欣喜,仍不便過分露於面,只淡淡道了聲謝。

杜召單手掌著方向盤,將車掉了個頭:“餓嗎?吃點東西?”

稀疏平常的話,此刻,她卻覺得異常溫暖,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也如現在這般——平凡的夜晚、簡單的問候、一起回家的路。

“有一點。”

“想吃什麽?”

“不知道。”

杜召從口袋摸出兩顆糖給她。

鄔長筠看著紅色包裝紙,接過一顆,剝開放進嘴裏:“哪買的?挺好吃。”

“商社有人結婚,喜糖。”

聽罷,鄔長筠將糖吐出來,包回紅紙裏。

“嫌臟。”

“嗯。”

“糖又沒罪過。”

“晦氣。”

杜召微彎了下嘴角,轉移話題:“唱得不錯。”

鄔長筠看向他:“和以前比呢?”

“以前沒看過扮男相。”

“哪個好?”

“都好。”

鄔長筠回眸:“白問。”

“這個更好,”杜召望著前路笑起來,“好到你變成男人,我也愛。”

“變態。”

“我愛你,筠筠。”

明明習慣了他這些輕浮的話,可每每聽到  他喚自己筠筠時,心還是猛烈震動,她努力撫平蕩漾的心波,嘴上平靜地道:“我是你長輩。”

“是啊,怎麽辦呢?”杜召忽然踩下剎車。

鄔長筠身體往前傾,杜召手伸過來,將她穩住,臉微微湊近:“私奔?”

鄔長筠不知道他這話是認真的還是故意撩撥自己的,心平氣和道:“別再說這種話了,不想和你吵架,以後和平相處吧。”

“行吧。”杜召笑著收回臉,繼續開車。

鄔長筠垂眸,凝視住懷裏的玫瑰,一片片鮮紅的花瓣蒙了層霧霜,在清冷的月輝下收斂些灼目的嬌艷,更加好看了。

她的餘光不經意掃過旁邊置物盒裏疊起來的一個文件袋上,像是亞和商社的特質文件袋。

“喝兩杯慶祝下?”

她條件反射回了句“不喝。”

杜召微嘆一聲:“小氣。”

鄔長筠再次瞥向那個文件袋,裝了什麽?會不會有對我方有用的情報?

好日子,喝兩杯也無礙,她便改口:“去哪?”

“找個旅館?”

鄔長筠又不想搭理他了。

杜召笑說:“逗你的,後備箱有兩瓶酒,有一個好地方,帶你去看看。”

“什麽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不會害你。”

鄔長筠當然知道,只是……

杜召明白她的顧慮,掏出槍遞給她:“我要是不規矩,你可以斃了我。”

鄔長筠將槍拿過來,握在手裏,臉朝向窗,輕輕揚了下嘴角,看到街邊還未收攤的小吃車:“買點下酒的。”

杜召順她視線看過去,穩穩停下車,去買吃的。

鄔長筠見他下車走遠,立馬拿起文件袋打開,快速掃一遍——是一張名單,不知道關於什麽人,但一定不簡單。

她沒來得及看完,杜召已經拿上小吃往回走了,她趕緊將東西塞回去,放好。

杜召坐回來,拉上車門:“花生和豆幹。”

“嗯。”

杜召將東西扔到後座,帶她往租界開。

燈紅酒綠一條街,男男女女還在玩樂。

車停在街邊。

鄔長筠看著熟悉的地方,正是杜召從前投資的洋舞廳,這個點已經關門了。

杜召有鑰匙,開了門,帶人走進去。

打仗的時候,很多難民湧入租界,這裏一度成為難民營,今年初才收回,上層改成了電影院,地下封著,空一大片,放了亂七八糟的雜物。

杜召帶她彎彎繞繞,來到一面墻邊,挪開一塊地磚,按住裏面的機關,一旁的暗室門開了。

鄔長筠暗嘆:做得真精細,就算仔細看,也難以發現。

杜召讓開路:“進吧。”

玫瑰放在車上,鄔長筠只握了把槍,先走進去。

杜召跟在後面,將門關上。

裏面是一間烏漆嘛黑的小房間,只放了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長桌正上方墜了個黯淡的小燈泡,墻上貼著滬江地圖,屋角有個小通風口。

“這是我親手設計的,知道的人不多,你是第三個。”

“第二個呢?”鄔長筠問。

杜召走到她面前,微微躬下背:“親一下,我就告訴你。”

鄔長筠拿槍抵著他的腹部,把人推開,往墻邊去,看破舊的地圖:“你在這做什麽齷齪事?不怕我給你抖出去。”

“壞事做多了,心虛,萬一哪天走到絕境了,總得留條生路。”杜召立到她身後,“你放心,我要是走了,一定把你拉上陪我。”

鄔長筠轉過去,面前寬大的黑影完全籠罩住自己:“我們可不是一條路的。”

“說不定呢。”

鄔長筠打量起他幽深的雙眸,正要問話,杜召轉個身,往桌邊去了。

黯淡的燈光瞬間鋪過來,讓她心一空。

杜召將酒開了,倒上兩杯,見鄔長筠杵著,擡臉笑道:“傻站著幹什麽?過來。”

鄔長筠走到他對面,看著伸過來的手,沒有接酒杯。

“怕我給你下藥?”杜召把杯子放到桌上,兀自坐下去,漫不經心道:“我想上你,用不著那些。”

鄔長筠跟著坐下,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兩人突然都沈默了。

晦暗的屋裏陷入一陣漫長的寂靜。

良久,他才開口:“聊聊。”

她“嗯”了一聲。

“不想讀書了?”

“嗯。”

“為什麽?”

“沒意思。”

氣氛有點冷,杜召玩笑一句:“想我了,回來找我?”

鄔長筠掀起眼皮看他:“我在學校交了個男朋友。”

“打聽過,居世安。”

“嗯。”

“長得不錯,跟我比差點。”

鄔長筠不禁笑了。

“笑了,再笑一個。”

鄔長筠瞬間冷下臉來:“人家性格好。”

“我不好嗎?”

“好嗎?”她反質問。

杜召無奈地勾唇,喝了口酒。

他的手很長,也很骨感,即便不用一點兒力,青筋也清晰地凸起,鄔長筠註視著他幹凈的手指:“你受了不少傷,在戰場。”

杜召回想起昨晚洗澡時她故意闖入的場景:“看到了啊。”

“嗯。”

“還看到什麽了?”

鄔長筠不想扯那些,舉起杯:“看在曾經是個戰士的份上,喝一個。”

杜召與她輕輕碰了一下。

“猜拳?”鄔長筠忽然提議。

“好啊。”杜召放下酒杯,“輸了別哭。”

“輸不了。”

時過境遷,她猜拳厲害許多,開局就贏了他兩把。

杜召問:“跟誰練的?”

“你管我,繼續。”

可接下來,鄔長筠一連輸五把,五杯烈酒下去,身子都熱了起來。

杜召靠在椅背,悠閑地剝花生,放在小盤裏,嘴角一直輕揚著,看她面無表情地喝,比男人還豪爽。

第六把,鄔長筠還是輸了。

當初在游擊隊,不打仗時候時常和戰士們玩,不過喝的是水,她總贏的。

可在他面前……像是遇到克星了。

這麽喝下去,什麽時候能把他灌醉……

鄔長筠擺擺手:“不玩了。”

“你玩不過我。”杜召讓她,“換個你擅長的。”

“倒立。”

杜召笑了:“喝這麽多,你不怕吐了。”

“不怕。”

杜召給自己倒了杯酒:“我認輸。”

他喝下一杯。

“認輸喝三杯。”

“好。”杜召一臉寵溺的笑,慢悠悠喝了三杯下去,“還玩嗎?”

“玩。”

“再換一個。”

“翻跟頭。”

這女人……

“不翻。”杜召知道鄔長筠想灌醉自己,幹脆稱她意,自覺又喝下三杯,“換。”

“那就比瞪眼睛,誰眨眼誰輸。”

都是些什麽奇怪的游戲。

甭管什麽,他都開心地應下:“好。”

“站起來。”

杜召跟著她起身。

鄔長筠特意拽了下掛在半空的燈線,兩人面對面站著,燈泡在眼前左右搖晃,閃到人眼睛現重影。

可她習慣了戲臺和照相機機以及舞臺上的各種光線,這點光,根本不算什麽。

杜召註視著燈光下她美麗的面容,垂眸坐了下來,並不是因為燈泡太刺眼。

鄔長筠得意地勾了下唇角:“你又輸了。”

杜召喝完酒,擡眼註視著她,眉眼裏說不盡的溫柔:“我是怕再多看一  秒,又要冒犯小舅媽了。”

鄔長筠不想搭這話,坐回來:“不欺負你了,怎麽玩?你定。”

杜召伸過手:“掰手腕。”

鄔長筠自知掰不過他,端杯要喝。

“不試試怎麽知道贏不了。”

鄔長筠頓住,與他視線對上,放了杯子,將衣袖拉長,隔著衣服握住他的手。

杜召開口:“一,二,三。”

鄔長筠輕松地壓了過去,怔怔看他。

杜召笑著說:“我輸了。”

鄔長筠縮回手:“你沒必要讓著我,願賭服輸。”她將杯中酒一口喝盡。

“賭個大的怎麽樣?”

“好。”

“就賭你最擅長的,看誰忍住不眨眼。”他一本正經道:“我輸了,條件你隨便開,除了現在的工作,什麽都給你。”

“命呢?”

“你想要就拿去。”

鄔長筠沈默片刻,才道:“命沒你工作重要。”

“死了一了百了,沒工作,怎麽吃飯、喝酒,”他玩味地刮了兩下杯壁,“玩女人。”

“來吧。”

“不問問我的賭註?”

“我不會輸。”她堅定道。

杜召嚴肅地看著她:“你輸了,去法國,讀書還是唱戲,隨便你。”

“好。”

杜召欲起身。

“不用燈泡,我贏得不光彩。”

於是,兩人靜坐,目不轉睛地對視。

一分鐘。

兩分鐘。

五分鐘。

……

十分鐘。

鄔長筠沒想到杜召可以忍耐這麽久,他的眼珠子都紅了,看來,這是動了真格。

自己雙眸也有點發酸,她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十五分鐘過去。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強忍住酸澀感,一眨不眨。

杜召還在堅持。

她的心裏忽然有些怕,前面的輸輸贏贏不過玩鬧,可無論如何,這一局自己一定不能輸。

鄔長筠忽然起身,跪趴到桌上,朝他嘴邊靠去。

杜召輕輕眨了下眼。

鄔長筠及時停下:“你輸了,不好意思,耍了個賴。”

杜召凝視著近在咫尺的臉,握住她的後頸,用力往前一迎,兩人嘴唇輕輕觸碰,帶著同一個味道的酒漬,讓人意亂。

“罰你的。”

鄔長筠看著他通紅的眼睛,心裏一陣漣漪,她慌忙避開視線,退回去。

杜召回味一番,才問:“想要什麽?”

鄔長筠手指有些發軟,握住杯子抿了口酒:“沒想好,以後再說。”她又灌了一大口,“不喝了,走吧。”

再喝下去,沒灌醉他,自己先倒了。

不知是因為多年沒喝酒,酒量下降很多,還是因為那個吻,鄔長筠只覺得身子輕飄飄,雙腿發軟,手撐著墻上樓梯,還踉蹌一步,差點摔了。

杜召及時握住她的雙肩,隨即,將人橫抱起來。

幽暗的走廊,他的眸光劇烈晃蕩,忽然低頭,吻向她的唇。

鄔長筠拿起槍抵住他的脖子。

杜召停在她嘴邊:“那你殺了我吧。”

柔軟的唇落下來,溫柔地略過她的齒,同濕軟的舌尖纏繞在一起。

狹窄黑暗的樓道暗香浮動。

鄔長筠不自覺地閉上眼睛,任他肆意地吸吮自己。

他的聲音不停縈繞在耳邊:

那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吧。

“砰——”

杜召松開她,左耳一陣耳鳴。

鄔長筠還是開了槍,只不過,對準的不是他。

“放開我。”

杜召晃晃頭,抱著人繼續上行。

鄔長筠用槍柄錘他:“我沒醉。”

杜召笑了笑:“我醉了,就想抱抱你。”他腳步平穩,一點醉意都沒有,將人放進車裏。

鄔長筠側過身,用力揉了揉嘴巴,不想看他。

杜召瞧她氣鼓鼓的樣,心裏美滋滋的:“回家,繼續親。”

“……”

車子停在院裏。

鄔長筠頭暈得很,下車重重摔了車門,搖搖晃晃往屋裏去。

陳老夫人睡了,陳修原留張字條——湘湘急性胃炎,帶她去醫院。

杜召見鄔長筠忙躲自己,沒再撩她,笑著拿上文件進書房,鎖了門。

鄔長筠怕熱水一悶酒勁更盛,沒有洗澡,只擦了擦,便回了房間睡下。

可惜沒把他弄醉,近在眼前的情報沒了,回想今夜種種,似乎……又沒那麽可惜。

她半睡半醒,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輕輕的開門聲。

窗簾很厚實,不透一點兒光,屋裏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她微微睜開眼,看不清隱隱晃動的黑影,只能感到床的另一邊深陷下去。

那重量,和陳修原是不同的。

鄔長筠秉心靜氣,感受他一絲一毫的動作。

然而,杜召只是在離自己很遠的床邊輕輕躺了下去,什麽都沒做。

兩人隔了半米,他沒有蓋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

周圍安靜極了,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鄔長筠故意試探著喃喃喚了句:“老陳。”

杜召“嗯”了一聲。

這一聲低沈的“嗯”,卻像刀子紮在她的心口。

他到底想幹什麽?

杜召只想守在她身邊。

能多陪她會,多看幾眼,自己是誰,都不重要了。

……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